我的章鱼老师

深呼吸，再呼吸，让氧气流经身体的每一个部位。然后扎入水下，借着水流将身体向更深处推进。刚才还是波浪汹涌，此刻却只剩下静谧与安详。

放轻松，再放松，感受大脑在冰凉的海水中愈发清醒，身体渐渐有了活力，直至抵达无我的境界，成为周围世界的一个分子，并开始愈发强烈地渴望这个世界。

这就是潜水。与其说它是一项运动，倒不如说它更像一种冥想，带着强烈的天人合一的哲学色彩。不依靠力量与肌肉，无需与外力对抗，只是凭着敏锐的感知力与对自然的臣服之心，潜入那片深蓝。

克雷格·福斯特花了许多年去拍摄非洲草原上的猛兽，跟踪当地土著的狩猎生活。这是一项令人兴奋的工作，但也让人疲惫不堪。恶劣的外界环境只是一部分原因，更本质的是，他感到自己始终是一个局外人，作为一个访客的身份来到这里，只可远观，却无法产生什么羁绊。

身心俱疲的他回到故乡开普敦，通过潜水释放工作多年积攒的疲惫。这片蔚蓝的海水，是他童年的回忆，人生的起点，也是人类生命的原初之地。就像婴儿在母亲的怀中总是很快放松下来，人类无论在陆地上生活了多久，面对大海时也总是感到平静与亲切。

克雷格与章鱼的初遇颇有些浪漫色彩。蔚蓝海底，藻林深处，蓦然撞见一只奇妙的生物。它周身黏满了彩色的贝壳与石子，颇像一件装置艺术品。再靠近端详，生物受到惊吓，丢弃“外套”逃跑，才看清楚那原来是一只章鱼。

我们总是自以为对章鱼十分熟悉。因为它们频繁出现在水族馆、图册里、纪录片中……甚至餐桌上。我们知道章鱼是软体动物，它们依靠触手捕食，遇到危险时会喷出墨汁扰乱敌人的视线。但是再细究下去，似乎人类对章鱼乃至软体动物的认知便仅停留于此了，剩下的全是傲慢的刻板印象。我们将生命分为了三六九等，与人类最为相近的灵长类动物似乎最珍贵，因为无论是外形还是大脑，都更接近人类；其次是猫猫狗狗等哺乳动物，它们可爱，与人亲近，在人类社会中游刃有余；之后才轮到软体动物，它们的栖息地距离我们的生活如此遥远，外形是如此怪异，它们又是冷血动物，想必既不聪明，也没有情感。

克雷格带着孩童般的好奇心开始观察和记录章鱼的生活，并努力克制自己不去介入它们的世界，尽管发现章鱼被鲨鱼袭击时他内心饱受煎熬。整部影片呈现的风格相当浪漫唯美，仿佛一篇饱含深情的散文诗。拍摄视角摒弃了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拥有一种众生平等的胸怀。早在达尔文撰写《物种起源》时，就提出了生物平等性的主张，他否认了人性的特殊地位，认为人类与其他物种一样，从更古老的祖先那里传承下来，又有了一些变化。语言、情感、道德，其实和更长的喙、更锋利的门齿一样，并无优劣之分，都只是演化的结果罢了。

在片名中，克雷格尊称这只章鱼为“老师”。一方面，他将自己放在了非常谦逊的位置，抛弃那些刻板的印象与陈腐的知识，以全新的视界重新认识章鱼这一物种。另一方面，这一称呼充满了感恩之情，他与章鱼之间的情感联结已经远远超越了一厢情愿的浪漫化修辞，甚至也超越了友谊的范畴——因为后者带给他的，远比他带给章鱼的更多。

一日为师，终生羁绊。章鱼作为“老师”的角色，体现在了方方面面。它首先是他工作上的引路人，最直接也最功利性的成果是，克雷格克服了对工作的恐惧与焦虑，他重新爱上了摄影，重新拾起摄影机拍摄了这部影片。并在这段经历之后，找到了新的奋斗方向，创立海洋变化项目，与一群潜水爱好者为海藻森林提供终生保护。

它也是他的生物学老师，教会了克雷格“像章鱼一样思考”。通过三百多天的观察与相处，克雷格俨然成为了章鱼专家，向陆地上的人们展现了章鱼这种生物令人叹为观止的智慧。它的身体可以变化自如，皮肤时而平滑，时而布满尖刺。它可以呈现美丽的流线型在水中优雅畅游，也可以突然长出两只脚在海底直立行走。面对无比凶悍的睡袍鲨，除了喷墨逃窜，它还掌握了多种“兵法”去应对，有时用海藻包裹身体掩人耳目，有时用吸盘吸附周遭的贝壳、石子连缀成坚硬铠甲，甚至可以骑在鲨鱼的脊背上，在对方束手无策时再找机会逃脱。在一只章鱼身上，我们惊叹于自然的奇妙，知识的无垠，并为自身认知的狭窄而羞愧。

章鱼更是克雷格的心灵导师，引领克雷格完成了一场精神的奇旅。当人类从智人演化成现代人，孤独便成了人类群体性的宿命。这种孤独源自作为“宇宙唯一智慧生物”的高处不胜寒，也源自人类对自然环境以及其他物种的一种原罪。我们过于强大，对自然的侵略扩张令其他生物无从招架，促成了地球有生命以来的第六次物种大灭绝。因为手上沾血，其他生物理应害怕我们，躲避我们，孤立我们，就像我们躲避瘟疫那样。

但也正因如此，跨越物种的信任更让我们感动到颤栗。当章鱼从洞穴中探出身体，伸出一只触手去握住人类的触手，某种源自生命本源的羁绊开始建立，人之初的情感开始被唤醒。我们不再是一个局外人，而是真正进入了这个世界，成为世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成为生生不息的生命中的一环。在被其他物种接纳与信任的那一刻，罪恶被救赎，心灵被洗涤，孤立无缘的感觉消泯了，自然母亲敞开胸怀再次将我们拥入怀中。在与章鱼相处了几百个日夜后，影片贡献了十分震撼感人的一幕：章鱼张开它的触手，吸附在克雷格的胸膛上，任由克雷格带着它在水中漂流。周围的海水蓝得像果冻，缤纷的动植物如同光一般流过，如梦如幻。

告别的时刻到来了，章鱼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完成了对克雷格的生命教学。这部纪录片以不输剧情片的流畅笔法，讲述了人与动物情感关系的递进、克雷格本人的成长以及生命观的升华。三条线索相互交织，相互成就，引人入胜。

如何看待生命与死亡。这个议题从人类开始学会运用大脑进行思考时，一直延续至今。我们通过艺术、哲学、宗教的方式去阐释和解构生与死，可是总有某些时刻，对死亡的忧惧与虚无主义的阴影还是会悄悄爬上心头。死亡是最终的结局吗？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世间真的有轮回吗？章鱼的一生，短暂而充实，在生命的尾声交配、孕育，待卵成熟后，再以孱弱的身体喂养其他生物，回馈这片海洋。在没有脊椎的软体动物身上，我们得以看到生命的强大韧性——生命不会消失，而是以各种形式存在着，进入自然界生生不息的循环。在它的身上，很难使用“死亡”这个字眼，那些在海藻林间穿梭的小小章鱼，是它为自己的一生写下的一个充满想象力的开放式结局。

我们在这个开放式结局里，得到了一种慰藉，获得了对生命的全新体认。

外形像外星人，且作为一个软体动物的章鱼，好像与人类毫无相似之处，但是在看完这一个多小时时长的记录之后，我们却能对这个熟悉而陌生的生物产生丝丝缕缕的联系。人能产生情感大概率就是，对方和我们很像——章鱼有智慧，有谋略，有性格，有坚韧，有牺牲，在这一路经历一路成长的过程中，很难不产生同理心。

章鱼的两个状态都是悲壮的让人感叹——死亡和诞生。

三百多天，在我们看来只是短暂的一年，但在章鱼看来已经到了她惊心动魄的一生的尾声。于是她需要准备好，用自己的生命来孕育新的生命。曾经用尽全力几次虎口脱险，而现在主动奉上自己的生命。生命好伟大。

小章鱼在出生之时就是独自面对未知和凶险的世界，他们需要自己摸索学习生存之道，是个体的从零开始，是整体的周而复始。

仰拍章鱼在水中游过的镜头有两遍，角度问题加上章鱼游动时触角自然分为两组，每一遍乍看都有些神似人形。

万物皮囊之下应该都有相同的灵性，每一个生命都是值得尊重和感恩，最后的最后，我们都会化为同一个。

谨以此篇纪念昨天去了汪星球的小纳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