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敲门

照惯例先来简述剧情。

男主基努·里维斯是个小有名气的建筑师，他曾是DJ，热爱音乐，转行后住在洛杉矶一套亲手设计的大别墅中；有着一位事业有成的设计师妻子，还有一儿一女。生活稳定，家庭幸福，里维斯过着平静的日子。某个小长假，妻子带着孩子们到海边度假，留下男主一人在家中工作外加养伤。

这是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男主突然听到了敲门声。开门一看，是两个被淋成落汤鸡的女孩小黑和小金，她们找错了路，手机坏了，又打不到车，请求男主提供帮助。好心的男主接纳了她们，为她们提供毛巾和热饮，还用App帮她们叫车。但两个女孩似乎别有用心，眼里暗送秋波，举手投足都散发着魅惑的气息，这让男主有些把持不住。哪怕一开始坚持原则，严词拒绝，但实在抗拒不了久违的刺激，终于解除了最后的防线，和两个女孩疯狂一夜。

次日醒来，脑袋冷却，意识到人伦道德，后悔莫及，赶紧把两人送走。但两个女孩又是撒娇又是挑逗，死死地缠住了男主，把家里搅得天翻地覆。男主毕竟有自己的生活，担心被邻居看到了影响不好，狠下心来，以报警相要挟，还是开车把两人带回了她们的住处。

谁知道，两人再次返回，打晕并束缚了男主，说自己是未成年人，要让男主为一时的冲动付出代价。男主在两人的监禁与拷问下，毫无还手之力。虽然数次挣脱试图反杀，也都因为运气太差或者能力实在太弱而失败。最后，两人的惩罚游戏来到高潮，逼迫男主打电话给妻子忏悔，可男主宁死不从，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电话里大喊报警，可惜声音并没有传达出去。就在男主以为要被杀死时，两人突然停了下来，说她们的使命就是不断测试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替天行道。她们自称已经成年，而且还把男主性交的视频录了下来，趁他不注意，用他的脸书账号发了出去，引来网友围观。就这样，两人飘然而去，留下动弹不得的男主无能狂怒，以及刚进家门目瞪口呆的妻子孩子……

故事就是这样，非常简单，也非常荒诞。

我之前点评过《前程似锦的女孩》，说那是一部伟大的女性主义复仇剧。其实本片也有点类似的影子。

饰演其中一位女孩小金的是古巴演员Ana de Armas，她最为人所知的角色是《银翼杀手2049》里的Joi，以及《利刃出鞘》里的小护士，当然还有最近《007：无暇赴死》里惊艳十分钟的CIA特工Paloma。本片也是她于2015年首次在好莱坞亮相之作。

顺便一说，本片被归类为“erotic horror thriller”，也就是“情色恐怖惊悚片”。

而这个语词的顺序刚好也对应了本片的三幕结构。

第一幕，是居家好男人基努里维斯如何一步步落入“桃色陷阱”，在一个孤寂的雨夜被两位借宿女子诱惑的故事。里维斯不是柳下惠，哪里能拒绝如此饥渴主动的投怀送抱？有个细节，是当天早上，男主想要和妻子进行“久违三周”的交欢，却被妻子以“孩子还在呢”为理由拒绝。而且以Ana de Armas的魅力，别说里维斯，就是柳下惠来了，也避免不了生理反应。这一幕充满了零碎而闪乱的快速剪辑，你可以领略隔着浴室毛玻璃的奶子，晃动交织的肉体，此起彼伏的叫声。如果不是妙龄女郎的猛烈攻势如此猛烈，怎么能突出男主堕落时的义无反顾呢？情色，是心理防线的腐蚀剂。如果色字头上这把刀不够锋利，色还有什么值得警惕呢？

第二幕，男主陷入贤者模式的纠结，但两个女孩不买账了，先是死皮赖脸嬉皮笑脸，得寸进尺，逼得男主不得不狠下心来，宁肯打电话报警搞个鱼死网破；然后以退为进，先假装听话，主动离开，等男主放松警惕，再杀个回马枪。偌大的别墅，寂静的夜晚，孤身一人的男主，面对不知从何处袭来的不速之客，着实让人不寒而栗。这里很多人会吐槽，这可是杀神John Wick，用一支铅笔就能“十步杀一人”，怎么沦落到被小姑娘用一把叉子给制服了？且不说男主有个旧伤未愈的设定，这种串戏的疑问其实很无聊，一看到基努里维斯就想到之前的角色，这就像问休杰克曼为什么不在《致命魔术》里用他致命的亚德曼钢爪一样。演员与其饰演的知名角色之间存在绑定，这在所难免，也确实能够成为谈资，但张冠李戴，混淆角色，绝不是观影的好心态。

第三幕，男主被监禁拷问，两个女孩的行为艺术愈发激烈，甚至害死了上门谈生意的男主的朋友。男主开始琢磨逃脱或反杀的策略，比如挣脱绳索啦，拨打电话啦，在不知道结局的前提下，很容易为男主的命运捏一把汗。他到底能否逃脱？像《逃出绝命镇》那样靠两坨棉花绝处逢生？像《下一个是你》那样酐畅淋漓出口恶气？或许是看多了反杀成功的故事，本片这种“反杀失败”的设计，虽然让人有些失望于男主的窝囊与无能，却也从某个意义上堵住了“反派皆无能”的窠臼。我就有一句王尔德式的名言：所有在能杀死主角的时候却不杀的反派，都是电影界的老鼠屎。

所以我才说，本片和《前程似锦的女孩》有着许多相似之处，而每一个相似之处，又能找到彼此不同相互对照的差异，这就很有意思了。

它们都是一部关于女性复仇的电影，都与性有关，但选取的角度不同，“复仇”的内涵也不同。《前程似锦的女孩》选取的是女性视角，让女性成为复仇的主体，而且为复仇提供了强而有力的理由，片中的“复仇对象”——那些渣男们——也都罪有应得，至少影片呈现出来是如此。而本片始终以基努里维斯的视角展开，他也显得十分无辜。俗话说人性是不能测试的，钓鱼执法也是不可取的，你用钓鱼执法的方式测试人性，然后未经审判就搞私刑，对象还是一个生活检点的普通人，仿佛是一次心理变态的行为艺术。这就好比说，今天你被扔到了《鱿鱼游戏》里，你为了通关保命，不得不睡了一个未成年人，当你结束游戏，就有人来审判你强奸儿童，你觉得公平吗？不过这大概也是小成本惊悚片里“反派”的必备要素：不讲道理，恣意妄为。

要说复仇，本片的两位女孩，从台词里大概可以推断，她们的童年大约是经历了父亲的性侵，此后的人生里也见识了不少丑恶的男性嘴脸，因此决定替天行道。但复仇也要讲究一个冤有头债有主啊，这就像什么呢，今天一个肥宅被班里的帅哥霸凌了，被班里的美女给玩弄感情了，他就心怀愤懑，把全校的帅哥美女都监禁起来玩《电锯惊魂》。你同情他们的遭遇，也认为他们有复仇的正当性，但你直觉上仍然认为，这复仇不太对劲。

而令人扼腕的是，《前程似锦的女孩》里正义且值得同情的复仇失败了，而本片里邪魅而难以共情的复仇却成功了。它们仿佛一枚硬币的两面，承载着同一个荒诞的现实，那就是，真实世界没有那么多反杀和逆转，弱小会被强大凌驾，人被杀，就会死。

看完本片，如果你对两位女孩的疯狂行径感到愤怒和害怕，那就对了。本片虽然披着情色惊悚的外皮，讲述了一个女性对男性的复仇故事，但它的目的不是让你思考“当今女性的结构性弱势”，也不是让你谴责“道貌岸然的男性没一个好东西”，而是呈现一种生活的无奈。

你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但你的性欲得不到抒发。

你是个好人，乐于助人，收留窘迫的可怜女孩，却落入了变态之手。

你的自我与超我如此强大，知道坐怀不乱的道理，但仍然挡不住火辣的色诱，服从了激素与本我。

你手无缚鸡之力，被两个体格弱于你的年轻人制服，你想挣脱，却无能为力；你想偷偷取得藏起来的手枪，却轻易地被监视者发现；你无处可逃，只能乖乖就范。

这便是加缪在《局外人》里所要传达的气质。这种气质触及到了世界的荒诞，它超越时空，超越性别，共同寄生在我们生命的各个角落里。

要对本片做女性主义的审视，当然是极其容易的。只要把角色性别对调一下，就能看到其中的结构性隐喻了。假设好心收留落汤鸡的，不是温厚老实的男主，而是风韵犹存的少妇；而图谋不轨的行为艺术家，不是两个妙龄少女，而是两个轻佻帅哥，这个故事就会成为《发条橙》了。

当然有人会辩称，这是两性固有的差别。只有中年男人才会经不起一点诱惑，缴械投降；少妇才不会被两个少男给色诱，失去底线呢。哪怕少男脱光了躺在床上勾引少妇，少妇也会义正词严请他们自重的。

实际上，一般的惊悚片，也的确采取了“男性加害者”和“女性受害者”这样的角色设置。一来这样更能突出力量的强弱对比，二来以弱胜强的故事更加吸引人，谁想看巨石强森在一群黑寡妇里所向披靡呢？

但反过来想，这不正是本片反套路的地方吗？受害人没能反杀，这已经和那些“弱智反派随随便便就被逆转”的皆大欢喜剧本拉开了差距；而这个受害人还是个男性，还是那个出演过《生死时速》和《黑客帝国》的男人；而这个男人还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角色，他的遭遇让人扼腕，让人仿佛在看《死神来了》，心里默默祈祷，这种事不要降临到自己头上。

所以我不太理解豆瓣清一色的差评。

这些差评大多都是情绪的宣泄，诸如“无聊”，“恶心”，“神经病”。

热门短评

“战斗力负数”

是男主把持不住的放纵让他们感到恶心，还是女孩们丧心病狂的破坏让他们感到恶心？如果是前者，那他们不是应该为女孩们的报复拍手叫好吗？如果是后者，那这不就是本片想要传达的内容吗？我也觉得女孩们的行径让人发指非常恶心，但我从中看到的是荒谬。同样是恶心，他们看到的是胃酸倒流，而我看到的是萨特的《恶心》。

意义并不缺失于文本，而缺失于主体

还有人认为“看不出有什么意义”。

我们不妨这么想：文本的意义不来源于文本，而来源于主体内部。

稍微有些艺术史常识的人都知道，同样一幅《蒙娜丽莎》，同样一张《向日葵》，在艺术史家眼里，和在一个还没断奶的婴儿眼里，是完全不同的信息载体。

为什么有人能从寥寥五千字的经文里看出人生百态，而有的人看了十几万字仍然懵懂无知？那是因为，看五千字而有所得的人，不是真的从五千字里汲取了什么“精神能量”，而是在他看那五千字之前，就早已有所思考，有所沉淀了。

迦叶为什么拈花微笑？难道是花瓣上刻着一整部《金刚经》？当然，按某种中观的视角，你可以说它既刻了，也没有刻。问题不在于它刻没刻，而在于你笑没笑。你笑了，那《金刚经》就刻在你心里，它不需要刻在任何一片花瓣上。

当我们认知世界时，我们其实也是在展现自己。

如果一个文本别人能看出意义，而你看不出意义，很可能不是文本的问题，而是你自己能力上有所欠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