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性,是暴力,也是解脱----关于白日焰火的神展开解读
性,是暴力,也是解脱
文 钱德勒
每次写这种看完电影的感受,是必须先啰嗦一下,我不是专业的影评人,大概也算不上可以被称之为标准样品的观众,这样是为我胡说八道留下了空白,任意泼洒我所理解的颜料。就像电影《白日焰火》一样,蒙朋友邀请得以观看,就觉得整个电影是一张有很多留白的画布。
在这个被导演刁亦男称之为类型片尝试的作品里,就像一整块肃杀,冷峻的冰块被冰刀看似随意又工于心计地划开一道又一道的裂痕,缝隙,在滴血,在淌水,画布因而充满意象,有一匹不知道主人的马出现在街道办的走道里(关于这个,后文会扯扯淡,很有意思),还有王景春的假发,桂纶镁的口红,还有开场那莫名其妙的瓢虫和纸牌……
就当我扯吧,我觉得,表面的碎石案背后其实是讲一个关于性暴力的故事,倒不是我一定要用性来解释对全世界的困惑,实在是导演布下那么多模糊、暧昧的细节。同看的朋友有人看到了政治,一个道理。且听我慢慢道来,您看得开心也好。
记得德国导演法斯宾德曾经说过:爱情是一种最精良,最狡猾,也最有效的社会压迫工具。在这部电影里,这句话简直是最精确的概括。戏中的四个角色(我就以演员名字来说吧,不要片段理解)廖凡、桂纶镁、王学兵和王景春,都是背负着不残缺的爱,不满足的性欲走进了北方重工业城市的戏剧舞台里,上演了一出“君失骄杨我失柳”的纠结故事。
电影开场,是夏天,闷热黏糊,廖凡穿着白背心和白衬衫与即将离婚的妻子苏丽娟打扑克,在一家不知名的旅馆,随后一个镜头就是两人做爱的特写,廖凡上位,女人头压着扑克,手臂有挣扎的动势和线条,可以想象感受到什么力量冲击。然后一个莫名其妙的特写,一只花斑瓢虫落在白色床单上。
首先是苏丽娟这个名字很耳熟,果然,王家卫电影《花样年华》中,张曼玉扮演的怨妇叫苏丽珍,一字之差。应该不是巧合,《花》片中大家应该还记得经常出现的场景就是,两人在小旅馆里对坐无言,四周也是闷热暧昧急欲发泄的氛围,梁朝伟君自然也是白背心与衬衫,有一次苏丽珍还有一搭没一搭说热。这个对热的感觉,如果没有记错,也被贾樟柯在电影《三峡好人》,让当时还不是妻子的赵涛模仿过。热,就是欲望,是非得如此的前戏。
事办完后,两人在火车站上有过争执,廖凡不舍,前妻说,不是说好了最后一次。廖凡不干,性急地扑向前妻,光天化日下压住这个熟悉的身体。
非常有意思。一个是打扑克,我想,这个是两人经常而为的游戏,谁赢了就占据了对性的主导,所以廖凡上位。最后一次,是整个电影的戏眼,后面出场的每个重要角色都在save the last night。两人为何离婚,电影没有解释,但是可以肯定的是,廖凡是一个性欲强,习惯直给的直男,糙汉子。瓢虫,在给特写的时候,我一直没有看清楚,一直在想这是什么,抱歉,我开始以为是血迹,知道最后一刻才看清楚。什么意思?
顾城有一句诗很有名,是对美好记忆的幻象:睡了,莲花;醒了,瓢虫。一次次临近,迸散,成为千朵莲花,在人间把手指合拢。迸散出“千朵莲花”不就是片末的“白日焰火”,扣题了,表面视觉的意象,以及深层次的意思,最终罪人爱人都被救赎,尽管是以被迫的姿态。诗的作者是顾城,他怎么死的,不需要赘述吧,就是被砍杀,他也砍杀爱人,对爱的偏执与占有,这个也是符合电影后面的情节。
我个人认为,开场廖凡和前妻的最后一次激情戏非常重要,看似闲笔,但把整个电影背后的故事全部拎起来,就像一张渔网的一头被牢牢控在手中。
继续说,电影在柏林上映的时候,不少华语记者都认为桂纶镁没有东北姑娘的味儿,口音和外型还是台湾小清新。我个人倒是认为选她选对了,她有一股仙气儿,有不可靠近的神秘感。但更关键的是,她和廖凡的前妻在外型上非常神似,我认为基本上男人选择的对象都是在一个模板里的,廖凡也是,他就喜欢平胸,高挑,瘦的女子。
可能我得加快速度了,快点说后面的。我就按照人物角色来说吧,懒,不爱多写字。
廖凡简单的说,是性欲和性能力都不错的东北男人。
桂纶镁,有性欲,但是一直没有得到满足,直到最后与廖凡有了“最后一晚”,第二天,廖凡“出卖”了这个女人,把99年发生的碎尸悬案了结了。
桂纶镁,在自己的丈夫,以及庇护者王景春那里都没有得到过一个女人基本的满足,只在廖凡那。他们第一次亲吻是事故。廖凡滑冰摔倒在她身上,她就感觉到不同的鼻息,第二次,廖凡说你应该主动讲真相(潜台词自然是鼓励性爱的另一方主动),而桂纶镁也的确主动了。两人的身份类似“警察&女贼”,这个大家不会陌生,非常经典的性欲角色模式,是SM的关系。两人在亲吻之后的戏是没有展现的,但是第二天两人在小摊里,桂纶镁抹上了口红,精心打扮起自己。这个很显然是暗示她得到了满足,最终完整。不多说。看了意会角儿那时候被扭曲的轻松,短暂的幸福感。
王学兵,角色多半是性无能或者不能满足妻子,沉默寡言,不擅交际,没有什么朋友,这也符合变态杀手在类型片的一贯表象。妻子被大款勒索,片中台词说的很清楚,桂纶镁跟真正在99年被碎尸的死者去开个房间,第二次被强奸才失手杀死。我认为,行凶者未必真的百分百是桂纶镁,我觉得这个是有模糊的界限。因为两人在事情发生前,的确是相爱的,是生活在一个封闭的童话里。王学兵,应该就在现场并且动手了,更深层的原因是出于一个男人对自己性能力的自卑,最后一点脆弱的自尊,精心维护的童话被赤裸裸地打碎。廖凡的同事,警察队长第一次碰到王学兵,曾经问他你为什么把冰刀一直挂在身上。王学兵说冰刀坏了,然后借机杀了队长,也碎尸。变态心理学我不太懂,但是有一点是知道的,杀人习惯多是有情结和固定的。我认为,冰刀是角色外挂的“性假体”——更直接的说是“假阳具”,是他自尊心变态的维系。冰刀,代表阳具,不算我一时的首创。大家应该还记得,我最爱的美国导演德帕尔马(也是类型片大师)早期有一部电影叫《剃刀边缘》,英文名字是,Dressed to Die (直译不就是欲死)。里面杀手是变态,也是性无能,用剃刀杀人。刀的类型变了,但是隐喻一致。冰刀,滑坡冰面,感觉是就是强硬的破坏。不多说,想想就明白了。更加有趣的是,桂纶镁出卖王学兵,最后一次跟丈夫见面,王学兵说出去买烟,桂纶镁说等等。然后,一个镜头就是两人走在夜晚被脏雪脏冰布置的街道上。中间的空格,我问了下片方,是两人亲吻。桂纶镁,决定给王学兵“最后一次”,是对自己出卖他的补偿心理,当然是假象。
王景春,很遗憾,也可能是天生有缺陷,不至于杀人,但也有一些小小的性癖好。首先他估计也不行,这就解释了他为何能够安全躲过王学兵的冰刀。除了他给桂纶镁安身之所,还有一个原因是他虽然爱慕桂纶镁,但只能停留在动手动脚,没有实际效果——何以见得,电影中莫名其妙讲了王景春在卡车里买春的经历,这种卡车车厢就像大篷车,野妓在里面招揽客人。警察问她话,她说王景春很奇怪只是让她不停换裙子,啥都没干。我信这句台词说的。王景春为了展示自己的个人魅力,会戴假发,这也变相说明,王景春的性癖好可能就是角色扮演,是另一种扭曲的满足。
我理解的故事大概如此。有点不知道怎么收场了。不过,很开心,在周日的晚上,可以放肆想象力,也许有点重口味。但电影里用了欧阳菲菲的歌《向往》,有一句歌词是,我进入梦乡,你在我身边。电影是梦,不必太认真。
对了,差点说莫名其妙的马是啥意思?我猜大概也是男性性能力的象征吧。回头问问周公或者佛洛依德君。哈哈。
2 ) 然而寒冬
故事开始在九十年代末某个夏天里的东北。
-----此版本为柏林影展公映版本,下文有详细剧透--------
这是一桩有点奇怪的凶杀案,肢解了的尸块在一天之内在省内的各个煤厂里被发现。左一只胳膊右一只腿七零八落,搞得警察狐疑,工人惶恐。桂纶镁饰演的遗孀洗衣店女工吴至贞捂着脸哭得稀里哗啦,一双又白又美的大长腿无力地摆着,看起来委屈极了。廖凡饰演的小警察张自力有点驼背,感情上相当窝囊,被老婆甩了。满腔不忿发不出想在事业上找补找补,领着一众队友讨论案情,西瓜汁水到处乱甩。调查似乎挺顺利,嫌疑人也抓了,哪料到大意失荆州,啪啪两声枪响火拼了起来。就这样,疑犯死了,队友赔了性命,这件谋杀案也只好不了了之。
五年之后,炎夏变了寒冬。
小警察早调到煤厂去当保安,日日酗酒,深更半夜醉倒路边。个人问题也因此没个着落,平时二流子一样,从很失败变成更失败。洗衣店女工姿色不减,没少受老板骚扰。对象也又谈了两个,可惜,像他倒霉催的前夫一样全被杀了,还给剁成一块一块的,蹊跷到警方都看不过眼了。小警察从前队友那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许是对五年前的案件耿耿于怀,许是那女工太冷艳诱人,开始对吴至贞穷追不舍起来。就这么追着追着,几经波折吧,真相还真让他给追了个明明白白。
原来,以为早就变白骨了的,其实还活着。而以为是受害人的,却是始作俑者。
女主角吴至贞从头到尾,是一次也没笑过,哭倒是哭了好几回。影片过半,台词都没给几句,总觉得她拒人千里,目光里不是悲哀就是冷漠,恨不能直接飞出雪花来。可她偏偏面容姣好腰肢纤细,别样动人,用本山叔的说法就是“看人一眼能让人浑身发抖”,一掉眼泪我都跟着心窝疼。
男主角张自力胡子拉碴,眼神浑浊看不出个所以然来,瑟缩在破旧的皮夹克里东张西望,表面上看活脱脱窝囊废一个。可一路逃过凶手追逐,打探线索,有时候还透着点老练刑警的机智劲儿。前队友曾问过张自力,为啥非要搅和这个案子,他只答想要输得慢点。这或许是想要些证明,不然人生也太失败了。前队友笑得憨厚,说咋的,那你还想要赢得人生啊。最后,小警察查明了真相,在庆功宴的酒桌上得到警队众人的交口称赞。老式的交谊舞厅里,他有些疯狂地扭着不成样子的舞步,如此得意而陶醉。
除却开头,整部影片布景老旧,色调灰暗,寒气从荧幕弥漫开来。摄于零下三十度的哈尔滨,有雪地,冰场,舞厅,夜总会,众警察,小混混以及居委会大妈,各场景和角色都很有地方特色。我甚至想起了家乡的深冬,哈气在睫毛上凝了霜,头脸和手脚都被冻僵。雪下了化化了又冻,运煤车在路上留下痕迹,混了雪水搀了泥土,更加灰黑泥泞。孩子们肩上挂着冰刀,室外冰场坑洼不平,路灯映了满地昏黄。
我想这大概就是个属于寒冬的故事。论起来,根本不是紧张刺激的悬疑片,节奏缓慢,偶尔吓人几下。说不出,就是搅着劲儿的难受,好像心里卡进了冰渣。最喜欢的场景是二人在冰场。吴至贞在冰上翩跹而过,一脸茫然,而张自立紧跟着滑在后面,几步踉跄,猴急地把她推倒了。然后也没有温暖的结局。冰刀可以杀人,爱恨情愁,砍碎了事。而小警察没有英雄救美,洗衣女工最后看到的场景是不合时宜的白日焰火。
哦对,可能因为我来自东北,更能理解片中各处场景以及土话的笑点吧。我的五颗星,献给我的故乡情。
观影过程中,我问同来的朋友他是否看得懂,回答是配上字幕(影展时字幕是英语和德语)勉强能懂。估计国内公映时肯定也有这问题,所以对票房略微有些担心。偏文艺,剧情稍弱。虽然有金熊响当当的名声,也难保没看懂的观众从影院里出来不骂人。要是眼界高,可千万别对这片子过度期望。本来艺术作品就全是见仁见智,一千个哈姆雷特嘛。
--------柏林电影节Berlinale豆知识---------
柏林电影节和威尼斯,戛纳电影节并称欧洲三大电影节。一般举办于每年二月上旬,为期十天左右。相较之下,柏林电影节更注重对公众的开放,每年公映大概400场次的参展电影,售出约三十万张影票。不光有逐熊的主竞赛单元,还有全景单元,特别展映单元,新生代单元,经典单元,德国电影新星单元,和世界知名导演制片座谈的论坛单元,吃完宴席再看电影的美食单元等等等等。当真是包罗万象五花八门,电影人的节日一般。评选最佳影片为金熊奖,本届获奖影片就是《白日焰火》啦。廖凡所擒的银熊奖则分为最佳导演,男女主角,剧本和配乐等类别。除了金熊银熊,还有评选诸如最佳同志电影泰迪熊奖的其他奖项。今年还有另外一部讲述盲人按摩的华语电影《推拿》获得了最佳艺术贡献奖。
附上官网放出的电影片段,廖凡带队盘查洗澡堂子⋯
红毯和答记者问的视频也可以看到。
http://www.berlinale.de/en/programm/berlinale_programm/datenblatt.php?film_id=20143347#tab=video25Berlinale观影花絮
因为是全球首映,特别抢手,票一早宣布售罄。
不甘心地一直守在窗口,终于走了狗屎运在首映前20分钟买到退票。
放映结束后有简短的演职员致谢环节,刁导上台,首先感谢投资和制片方。虽然翻译略次,但观众热情地回应了导演演员和制片人几位对柏林的赞美。柏林很美,请一定再来!
桂纶镁很美廖凡很帅(废话。
恭喜抱熊而归!
希望国内上映时能少砍几刀。
3 ) 寻找艺术和商业的平衡——专访刁亦男、文晏(For《大众电影》)
刁亦男不是新人,虽然他可以是永远的新锐。《白日焰火》获得金熊奖之后,很多媒体,特别是中国媒体,用的词是“爆冷”,这种判断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把《白日焰火》误以为是刁亦男处女作的谬误上。有些听说过刁亦男前作《制服》和《夜车》的媒体记者,也对这两部影片的情况一无所知。所以在颁奖礼之后,作为记者的笔者被几家媒体访问,介绍刁亦男之前的创作。刁亦男最早从事先锋话剧的创作,后来为《爱情麻辣烫》、《洗澡》等影片做编剧工作。从《制服》这部电影开始导演生涯。这部电影去了不少国际电影节,并拿到了颇为关注中国独立电影的温哥华国际电影节的“龙虎奖”。他的第二部导演作品《夜车》入围了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这样的成绩在中国独立电影领域已属一流,奈何独立电影是“看不见的影像”,在今日大陆过于边缘,所以在金熊揭晓的那一刻之前,已入不惑之年的老牌独立电影作者刁亦男依然给人默默无闻之感。柏林电影节闭幕之后,豆瓣上标注“想看”《制服》和《夜车》的人忽然多了起来。很多“影迷”也不能免了势利的俗,习惯了盯着聚光灯下的成功人士,而不会取道深山赏百花,踏入深巷寻美酒。
和刁亦男聊《白日焰火》的创作,他从霍桑的一篇小说谈起。文学修养是刁亦男电影艺术的深厚根基,《制服》、《夜车》体现出非常强烈的作家电影的气质,我曾读过两部电影的剧本,故事层面以外,两部剧本有着一流的语感。刁亦男说自己拍电影更多是依赖本能,其实这说明了不同艺术门类之间微妙的相通,说明了才华的超越性。作为一个“从艺多年”的“非著名导演”,在浮躁的环境中,他对艺术对电影的初心,对自由表达的渴望,虽历经考验,仍保存完好。对艺术家而言,犬儒之态,以及简单的对抗,都容易让自己衰老,而用创造性来替代这些,是保全艺术生命力的最佳方式。这其实很难。
刁亦男不是第一个擒金熊、拿金狮的大陆导演,然而在这个大家热烈讨论《大闹天宫》和《爸爸去哪儿》的冬天,在这个中国电影已经高度娱乐化,票房突飞猛进的时代,《白日焰火》擒获金熊奖有着不一样的意义。中国电影市场整体的扩大为它的诞生提供了可能性,而它又注定要处处受制于这个不停长个但不甚健康的市场;它是尚未成名的独立电影导演和独立制片人与资本、市场、明星合作达成的经典案例,之前不曾有过;它不是纯粹的艺术电影,而是披着引人入胜的类型片外衣的作者电影,达到了艺术和商业的完美平衡,它让那些有追求的大陆电影人不再只能徒劳的羡慕韩国导演,而是可以从中获得突破的勇气。我们都在期待中国电影走向高品质和多样化,《白日焰火》已经在这种期待中诞生。接下来,它将给被过度神话的电影宣发带来真正的挑战,如果这部电影未能取得国内票房的成功,我们自然不能诟病影片的质量,也不应指责观众是不辨好坏的傻子。而是应该去反省欣欣向荣的表向之下的重重危机。
对刁亦男的采访在柏林电影节颁奖的前一天进行,并有幸邀得他的制片人文晏女士参与。文晏是资深的独立制片人,除了刁亦男以外,合作过的导演还包括杨荔钠、尹丽川等,她的专业成就令她在独立电影业内广为人知并饱受赞誉。在某种程度上,她树立了“独立制片人”这一职业的标准。现在她也是一位已经获得国际认可的电影导演,长片处女作《水印街》曾入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以及纽约现代艺术中心和林肯中心合办的、在业内颇具影响力的“新导演/新电影”展映。她为刁亦男做制片人是从《夜车》开始,他们的合作建立在对电影的相近理解之上,建立在对艺术和专业的同样的要求之上,完美展示了潜力导演和创作型制片人精诚合作所能散发出的光华。他们走了一条正确但因时代所限而艰辛曲折的路,因此难掩疲惫。正因为这种真正的并肩作战、共同坚持的经历,在获奖后的发布会上,面对全世界的媒体,刁亦男对文晏的感谢毫不为过。当晚的庆功宴之后,写完一篇《白日焰火》的影评,我给刁亦男发去了微信:《白日焰火》的成功是我们共同的希望,但愿在中国电影行业,从此才华是最好的通行证。
1、做导演是为了完整的自我表达
杨城:最早你在中戏戏剧文学系学习,做电影是从帮张扬他们做编剧开始的,然后开始自编自导《制服》,编剧到导演的过渡是怎么完成的?
刁亦男:那时帮他们写剧本时都是集体创作,很难把你的一些个人喜好和意图完全贯彻,导演的呈现才是最重要的,剧本写的是自己的想法,但被别的导演消化之后呈现出来,自己看了还是觉得不过瘾。所以想自己试一试做导演。这是想做导演最根本的一个出发点。有这样的想法之后,就开始写《制服》。那时也刚刚认识贾樟柯、周强这批人,大家在一块脾气比较投合,在一起聊独立电影,自然而然的就会对这些东西有亲近感,会喜好有独立精神的电影。
杨城:在《夜车》刚做完的时候,你接受过一次采访,采访中你说你拍电影时“只是按照本能”去拍。但其实你的电影语言是非常规整和成熟的。你刚开始对拍电影感兴趣时,学习电影的方式是什么?
刁亦男:主要是看片。那时我觉得电影理论书很难看懂,因为我没有实践过,它们对我来说就一点意义也没有。在中戏的时候那些电影理论我都学过,虽然可能没有你们在电影学院学的多。电影理论说的东西我很难体会的很透彻,后来一部部的看电影,会经常感觉“这就是我想要拍的那种电影”。在写剧本的过程中,就会下意识的模仿。拍完第一部电影《制服》之后,就会注意到大家对它的反馈,评委们、评论家们说这里有意思,观众们说那里比较好,我会参考这些反馈,对我的作品有一个再观察,发现哪些方式是真正做对了,以后把它坚持下来。在没有把片子拿给别人评价之前,对好与坏的判断可能是模糊的。
文晏:我觉得你说的关于本能和成熟的问题可能有两个方面。他做导演之前做过很多年编剧,可能你感受到的完整性很多是来自于他的剧本。他的剧本比一般人是成熟一些。但是我觉得他的拍摄还是很本能的,没有特别多的事先的设计。
刁:我很少有把某场戏事先想的特别清楚,然后到现场告诉大家就这么执行,按照工业标准那么走。这种情况不多,偶尔有那么一两次还老是出错。我记得拍《制服》时,唯一一场画了分镜头的戏是在地下通道,因为那场戏比较复杂,工作量比较大。我就给摄影说我们一定要先把机位图画出来,结果一到现场,发现不会摆(笑),画的是那么回事,怎么老摆不对。所以只能重新调整。所以说按照工业标准拍片,反而会做无用功。相反的,《制服》里有一场戏,主人公在踩缝纫机,本来要拍他,我觉得影子很好看,就决定用一个横摇的镜头拍影子,同时有画外音。我更喜欢这样的在现场做决定的方式。但是到《白日焰火》的时候,还是结合了画分镜头的工作方式。
杨城:说说你们首次合作、制作《夜车》的背景和契机。
文晏:是在一个很随意的场合认识了。他说起自己拍了一个电影叫《制服》,又写了一个新的剧本。并且把剧本发给我了。后来我因为忙一直没看剧本。等他在798放《制服》的时候,请我去看了一次。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给我打电话约我聊,我发现我们对电影的理解比较接近,所以后来就谈到合作的可能性,当时中国独立电影的融资环境是很差的,我觉得大家需要通力合作,互相帮助,才有可能让独立电影发展起来。
杨:那你看《制服》的时候,是一个什么感受和判断?
文晏:我觉得剧本很好,影片透露的对电影的理解和品味我觉得是非常好的。他关注中国现实,但是又不是简单的批判,很节制。我觉得电影首先要是艺术作品,它承载的东西其实不是决定性的,可以赋予很多你想表达的东西在电影里,但是电影本身的艺术性要完整。中国电影圈有过一些说法,比如说艺术电影就是在客厅电视里看的,但我坚定的认为艺术电影应该是在大银幕上看,在大屏幕上你才能真正感受到电影的魅力。这在西方国家历来如此。所以我想我们做电影,就是要做有品质的、适合在大银幕上呈现的艺术电影,而不是去做一个只能自娱自乐的东西。当时觉得他的《制服》,包括《夜车》的剧本,都是有这样的特质或者说可能性的,可以拍成很好的电影,所以我不同意有些人说的用一百多万“凑合着拍了”。他找到我的时候,已经为《夜车》找了两年的投资了。在我看来,如果纯粹从回收的角度,可能的确只能花一百多万,因为只能挣回一百多万。但是我觉得那样这个电影的品质就会有损失。我觉得还是应该根据剧本,来决定它应该呈现成什么样子,以及该花多少钱。所以当时也挺冒险的,《夜车》的投资是三百多万,在当时算是很大投资的艺术电影了。所以我们去南京影展(指“中国独立影像展”)的时候,其他参展的朋友觉得我们是一个“大片”。(笑)
刁亦男:在《夜车》那个阶段,我能遇到文晏,让她帮我找到钱,现在挺感激的,因为没有《夜车》也不可能有《白日焰火》。你们天画画天的独立电影融资都是什么方式?
杨城:我们有一个相对固定的投资人,对公司整体投资,对公司的电影项目进行部分投资。当然在公司成立初期我们之前的投资会更小一些。我们的投资人年轻的时候做过放映员,写过影评,所以和一般的投资人相比,更有情怀一些,希望支持年轻人,拍些特别的电影。《夜车》的投资除了南方基金,还有哪些来源?
文晏:我们申请到南方基金,瑞士和美国的两个基金。但是这些是后续的,刚开拍的时候,资金主要来自于我的两个朋友。我们之前找到过一个投资方,但那个投资方在我们开始看景的时候,突然消失了。当时我为了不让拍摄停滞下来,就去找了我两个很好的朋友,他们非常慷慨和果断地把钱打过来了,我们就可以很顺利的开拍。
杨城:文晏你做制片人已经有几部作品了,现在也做了导演,拍了《水印街》(曾入围2013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那在制片人和导演这两个职业之间,你更享受哪个?
文晏:我本来就是想做导演的,可惜被刁亦男耽误了很多年(笑)。当然是导演舒服了,做导演太轻松了,虽然也累,但不是心累,创作对我来说是享受。因为导演是提出要求的人,制片人是解决问题的人。起码独立电影里,制片人比导演承受的压力大很多。我后面也会接着做导演,拍自己的片子。
2、《白日焰火》是新型的黑色电影
杨城:《白日焰火》创作灵感的原点在哪里?又是怎么一部部发展成为现在这样一个包裹在类型片外衣下的作者电影。
刁亦男:最早是在2005年的时候,开始有了一个想法,那时我的第二部电影《夜车》还没有拍,经过六七年的修改,经过不断的和文晏的沟通,或者说重写,有了现在呈现的故事,其实已经是一个新的电影。
灵感的来源就是想写一个离开自己家的男人,躲在旅馆里,窥视自己的妻儿,没有什么的特别的原因,这实际上是霍桑的一个小说(记者注:该小说为《威克菲尔德》),我特别喜欢这个小说,就想把他变成一个好的故事,拍一部电影,这是最初的创作动机。
当时的想法里,其实王王学兵演的这个丈夫的角色是影片的主角。当时也看到一个案件,案件的主人公叫佘祥林,他妻子的“尸体”被人发现,他就被认为是凶手关起来了。但后来他的妻子唱着歌回来了,从遥远的广州回来了,群众们惊呆了,说你已经死了,我们在河里捞出了你的尸体。后来冤案自然就浮出水面。这个案件的一些元素是我们第二次对剧本进行较大修改时加进来的东西。
这个过程中也有很多的压力在推动。之前写的太文艺了,太自我了,不好找投资。就是这样一步步调整到现在的样子。
杨城:你们是怎么想到把故事包装在一个悬疑侦破的类型片外衣下的?
文晏:其实大概的想法最早就有,然后一步步强化这个元素。最早我们在为他上一部电影《夜车》寻找投资的时候,就遇到了很多困难。所以之后我们想,如果是写一个案件,故事性更强一些,对找投资会有帮助。但当时设计的讲述这个案件的方式更文艺,没有想用这种侦破的形式去讲。等主角从梁志军变成警察张自力以后,故事才过渡成一个侦破故事。
刁亦男:最后终于找到了我之前喜欢的侦探片和黑色电影这两种类型相结合的方式。这个找到以后,我觉得我抓住了一个向前走的“把手”,在形式感上有了一种依托,之前我一直在困惑,我倒不是排斥商业片,但我在担心,难道我只能把它弄成一个特别俗的电影吗,只能把它拍成打打杀杀的电影吗?难道真要这样吗?后来认识到,电影的类型其实非常多,《白日焰火》可以在很大的空间里去寻找他的最佳呈现。之前接受的艺术电影教育更多是新浪潮和新现实主义那种,还有像伊朗电影那种的简单纯粹,但黑色电影的风格之下,一样可以做出具有艺术气质的作品。
文晏:就是“商业作者”的概念。最早两个版本的剧本去过一些电影节的创投会,那时这个剧本更灰色一些,更批判一些。后来又和很多公司有过交流,大家觉得还不够商业,提了一个很重要的建议就是增加片中女性角色的戏,他们觉得如果男女主人公之间发生了爱情或者某种情愫,那会是一个比较商业的点,可能会更好看,更接近市场接近观众。所以我就和导演聊这种可能性,开始导演比较排斥,就觉得这太商业了。
刁亦男:我就是有一种逆反心理,怎么你们说男主角应该和女主角好,我就立马要按你们说的改,感觉这种要求听起来挺俗的。
文晏:这当然是一种戏剧性的处理。当时他排斥还是因为更希望保持那种纯粹的文艺片的气质。
杨城:其实我觉得影片里对女性角色的处理特别好,你们真的找到了一种非常巧妙的方法来平衡,保持了你之前电影里男女关系的状态,就是非常暧昧,是一种难以清晰定位的关系。今天是情人节,问一个应景的问题,吴志贞和张自力之间存在爱情吗?
刁亦男:有吧,肯定有。不过在我写剧本的时候,没有“感情戏”这种很功能性的概念,就是设定某场戏里他们就完成了相爱这个过程。我写的是两人从一开始见面,慢慢弥漫开来的一种情绪,在他们之间。比如说,寒冷的暗夜里,他们因为一些事情交集在一起,然后有一些变化在他们之间产生。但我没有把他做成一种很明确的恋爱关系,约会,逛街等,而是始终让一种张力在他们之间。
文晏:男人和女人之间可能有一种微妙的差别,我相信吴志贞会是在更早的时候爱上了张自力,而张自力可能在最后才意识到自己是爱吴志贞的。因为他需要在正义和情感之间做抉择,当他为正义做完抉择了,才发现了爱情。
杨城:电影的两组情感关系都和背叛相关,当然这种背叛不是出轨,而是在某种程度上站到了对方的对立面。你怎么理解这种背叛。
刁亦男:“背叛”要看从什么角度看,一个人为了法律的公正,背叛了自己喜欢的人,这从法律上讲是对的,但从人性的角度说,他才承担了背叛者、告密者的角色,对自己喜欢的人造成了伤害。在这方面,文晏也给了我很多建议。
杨城:廖凡演绎的张自力的角色特别有意思,他其实是一个流氓无产者,他就像一条野狗一样,落魄,孤独,自私,狡黠,他依照自己的本能在行动。但是在影片中有一段,他温柔的安慰吴志贞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这句话是否不太像他会说的?
刁亦男:那就对了。如果你感觉到此刻张自力不再像张自力了,他怎么变了,那说明可能这个时候张自力的心里产生了爱情。此时他就不再那么莽撞和粗暴,而是回归了以正常的状态,展露出他温柔的一面。
杨城:这次你在创作《白日焰火》的时候,参照过那些你喜欢的电影?
刁亦男:比如说卡罗尔里德的《第三个人》,摄影很棒,音乐很好,整体也非常饱满,这是我很喜欢的一部电影。比较新的黑色电影我喜欢昆汀的,我觉得他的电影是黑色电影的一种新的风格,以及科恩兄弟的部分电影。
杨城:你觉得《白日焰火》的中,哪些部分最能体现黑色电影的元素?
刁亦男:比如说,要有一个反面的女主角,也就是“蛇蝎美人”,在西方的黑色电影中,一般是一个显得淫荡而冷静的人物,在东方的电影里,塑造这样一个角色,当然不一定要完全照搬西方的模式,我让这个“蛇蝎美人”表面上很善良很温暖,但她也可能不像看上去那么简单,身上有重重的谜团,可能和凶案息息相关。我觉得只要有这个“蛇蝎美人”的元素就可以了,她具体的“模样”可以有很多新的设计。还有探案者的人格一定是有缺陷的,他的生活相对颓废、落魄,走在灰暗的人生边缘。这是两个主要的元素,当然还有很多更细节的设计,需要在写作的时候慢慢的发酵,不一定要在开始时就严格的按照理论总结和过去的电影史给出的案例去设定。实际上中国社会现在的环境很像二战前后的西方社会,有诞生黑色电影的土壤。人们彼此之间产生了不信任,生活在怀疑之中,在这种社会气氛下,艺术创作会诞生一些黑色性的东西,包括小说、戏剧和电影等。
杨城:这些是在叙事上的设计,那么影像风格的设计呢?
刁亦男:影像方面基本还是延续我以前的做法,虽然它不再是纯粹的艺术电影,但我不回避长镜头的使用。我和文晏有一个共同趣味,那就是非常不喜欢长焦镜头。在我几部电影中,都以固定机位镜头为主。很多镜头是在现场的时候寻找最佳的拍摄方式。说远一点,之前拍《夜车》的时候,有一场法院的戏,本来打算用固定机位,文晏说为什么不用摇臂来拍,我就尝试了一下,觉得效果很不错就采用了。这种现场的灵机一动非常多,很多不是事先的设定。
杨城:说回到剧本。剧本是从一个纯粹艺术片的版本,变成了现在有类型片外壳的版本,那对于作为作者的你来说,这个故事内在要表达的东西,有没有发生比较大的变化?
刁亦男:有一些东西没有变化。比如关于一个男人,也就是张自力的孤独,他在城里面游走,和生活空间相互背弃,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感觉始终是没有变的。变化的部分主要是为了更加好看,增加了男女爱情。影片之前更多是讲这个男人的自我救赎,但现在更多是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把自我救赎放在最后了,而且这种救赎更加行动化,就是去侦破一个案件,这虽然看似和自我救赎没关系,只是为了破一个疑案,解开一个心结,到最后你可以认为,他终于通过自己的行动,把自己从一种挣扎的状态中解脱出来。
杨城:《白日焰火》和你之前的《制服》、《夜车》一样,都和犯罪相关,你对犯罪元素有特别的兴趣吗?
刁亦男:其实每个人的内心都会有一些阴暗面,只是我们没有在现实生活中爆发出来,或者说缺乏一个契机把它点燃,我觉得这种阴暗面抽象的说,是一种冲动,一种疯狂,一种内在的生命激情。如果你因为爱去行动,可能同时违反了法律,但为爱牺牲没有错误,它是超越道德的。另外,我电影里的坏人一般还行,不是太坏。(笑)。人不可能像酒精一样干净。我们需要面对这样的阴暗面。我的电影描述这样的有阴暗面的人,让我们从中感觉到自己。
杨城:张自力探案时,他是一个从警察岗位退下来的保安,而不是一个真正的警察,这种设计是最初就有,还是出于面对电影审查的一种策略性调整?
刁亦男:和电影审查有关系。最初的剧本里他从头到尾都是警察,后来去立项的时候,我们直接就把他改成保安了,因为这种身份的改变并不会影响到这个电影,反而打开了创造人物的一个新的空间。改完后去做了一些了解,其实在中国,关于“保卫科”的说法很复杂,有的地方的保安的身份很难界定,编制归公安局,但工资是企业来发,职称叫职工。有的甚至还配枪,但又不是警察。这是很中国特色的一种职业。
杨城:对。现在很多派出所用来看管临时拘留的嫌疑人的人都是保安。张自力的出场是以他和妻子的离婚开始的,他的妻子在电影里再没出现过。这场戏表面上看起来和整部电影是有脱离的,但场戏对张自力这个人物性格的表现是很有效的。你当时设计这次戏是出于什么考虑?
刁亦男:我当时写这戏的时候,知道它看起来和“探案”这一主体叙事线索无关,也没什么戏剧性。但从人物的角度来讲,它是连续的,因为故事的焦点还是在张自力这个男人身上,他的性格,他的暴躁的脾气,他的人生的转折,都在这几分钟里呈现出来,为后面的事情做一个铺垫。所以这场戏的功能性也是很强的。
杨城:你之前的电影配乐是很少的,这次多了起来。这是为了观众而做的变化,还是你创作上的自发调整。
刁亦男:这次共有4段音乐,比之前多了一些,我所有电影的作曲始终用的是同一个人(文子)。音乐的增多是我自音乐发的调整,我在让自己慢慢的去了解和接受电影这种艺术形式的全部的表现手段,而不是有所排斥,比如像布勒松那样完全不用或几乎不用音乐。原来我会为这种极致而着迷,现在觉得不那么极致也可以,只要对电影整体表达有帮助,如果不加音乐,反而太刻意,所以是看具体的需要而定。
杨城:我觉得《白日焰火》基本上延续了你之前的风格,除了在色彩上从以前的冷色调变成现在的偏暖的色调。
刁亦男:(笑)文晏说太冷不好卖。之前我的确偏爱冷色调,并且想做到极致,形成一种风格。但后来和文晏的沟通中,我开始觉得这样丰富性和分寸感会弱,并非不能调整。如果故事本身就是偏冷的,那影像上适当加些暖色,可能会达到一种很好的平衡。
文晏:拍《夜车》的时候,大家觉得故事很冷很压抑,拍摄的时候,美术部门已经把镜头中可能出现的暖色的物体替换掉了,替换成蓝色和灰色,调色的时候,摄影师建议进一步的把冷色调加强,我当时挺反对的,我说这样做就太“顺撇”了。反对的主要原因其实不是“冷色调不好卖”,而是因为这是关于一个女人的故事,一个女人再冰冷,也会有她温柔的一面,所以在色调上可以有一个反差,这样才有张力,纯粹的冷,全部的冷,不一定最有质感。所以这次做《白日焰火》的时我们就很注意色调的丰富和反差。
杨城:《白日焰火》的人物都非常迷人,这种迷人首先在于人物身上的复杂性,这让他们很难引起观众比较特定的感情,比如单纯的喜欢,或者单纯的厌恶。这种特点也体现在你之前的作品里,人物这样的特质是出于电影风格层面的需要,还是它就代表了你对人的理解?
刁亦男:主要还是反映了对人的理解,生活中的人,表面上是一种单一的状态,但可能有非常复杂的内心,有很多内心的秘密,虽然呈现出来的可能是若无其事的感觉。这就表明人肯定不是或黑或白的,会有很大的一片灰色地带,这种灰色地带是有张力的,是摸不透的一片区域,当你透过表象,在这个区域捕捉到一些有意思的东西,反过来把表象拼贴起来的时候,人物内在的一些面貌就会浮现出来。而不是直接就把他内在的东西掏出来搁在桌上给人看,那样永远也不可能真正看到。有效的方法只能是去拼贴一些表象,呈现出一系列复杂的色彩。
杨城:结尾是嘎然而止,保留了一个悬念,最后一个镜头也不完整,而是在一半时忽然中止。看媒体场放映的时候,此时观众席发出了一种集体的惊叹,观众觉得很意外,没想到这部电影这样就结束了。
文晏:这样导演的想要的效果就达到了。
刁亦男:就是不经意的开始,不经意的结束,让整部电影在一种开放式、建设性的状态中停止。而不是特别人工的堆砌出一种戏剧性的结尾,给一个明确的答案,制造一种煽情的气氛。这是我有意避免的,我喜欢开放式的结尾,这让观众在看完电影后会继续思考,去想最后的答案,这部电影也就可以在观众的心里停留的更久。
杨城:在张自力破案之后,他一个人去舞厅跳了一段舞。这一段我特别喜欢。你之前的电影里也经常出现舞厅这个场景,为什么对舞厅这么感兴趣?
刁亦男:对舞厅感兴趣由来已久。但有时我会忘记这个兴趣。在准备白日焰火的阶段,有一次我看文晏导演的《水印街》,刚好里面有一段跳舞的戏。她拍的挺不错的,也是长镜头,气氛呈现的特别好。看到这个镜头,又把我对舞厅的兴趣点燃了,就像是一种启发。然后就想写几段舞厅的戏。当然这里面有我的个人记忆,关于跳交谊舞的记忆,大杂院里,尤其是机关单位,主要的娱乐方式就是跳交谊舞。当时的舞厅都是方方正正的空间,特别开阔。有时在黄昏,只有几个人在里面消磨时间,那种味道和气氛让我记忆深刻。
杨城:发布会上有一个外国记者的提问很有意思,他说你这个片子是在“农村”拍摄的。但实际上是在大城市哈尔滨拍的。你在片子里的确把城市场景的城市气息去除的很干净。
刁亦男:我还真没仔细想过这部电影呈现的空间会给人什么感觉,肯定不会是像农村吧?
杨城:我觉得它既不像大城市,也不像农村,更像是一个小镇,很封闭的感觉,类似于卡夫卡小说中那种场景气氛。
刁亦男:我是喜欢淡化地域性,比如不会为了强调是在东北,加点二人转,或者强调是在陕西,唱点秦腔。一定要带着这些“玩意儿”,我觉得“玩意儿”只是一种具有装饰性的东西,是更物质化的东西。我喜欢更加抽象的东西,纯粹利用原本的空间来表现出北方小城的感觉,符合叙事要求就可以了。
杨城:我特别喜欢这个片名,这个片名是从哪个阶段开始有的?
刁亦男:片名是在我改最后一稿剧本时有的,当时我不知道从哪里听到这个词,觉得挺好听的:白日焰火,这个影像不时的在我脑海里出现。蔡国强也在很多地方做过“白日焰火”的艺术表演。有了这个片名,我又在片中加入了相关的情节和场景。
刁亦男: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白日焰火》和《夜车》的区别大吗?
杨城:我觉得风格上变化不大,坦率的讲,我喜欢《白日焰火》甚至多于《夜车》。
刁亦男:情节更好看?
杨城:情节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觉得《白日焰火》里的女性角色塑造的特别成功,相对于《夜车》里的女性角色而言。我对《夜车》的女主人公很难产生什么情感认同,她让我觉得特别遥远,因为她身上承载了太多批判性的主题。
文晏:人物本身的魅力少一些。《白日焰火》里的吴志贞更接近普通人。
刁亦男:对,《白日焰火》里的吴志贞相对而言更加有血有肉,也有更多情节在她身上发生。
3、中国电影有些本末倒置
杨城:那我们回过头谈谈你们融资的过程。这个过程中,刁导之前为那些相对商业的电影做编剧的经历,刁导之前的两部独立电影,以及《白日焰火》的剧本和演员阵容,这四个因素哪个发挥了最大的作用?
文晏:还是剧本本身的作用更大。毕竟这个剧本之前打磨了那么多年,越来越完整和丰富,再加上爱情的线索之后,可看性也很高。所以这还是一个相对比较主要的原因。投资方其实并不喜欢像夜车那样很极致的艺术电影,甚至说过“千万不能拍成《夜车》那样”,但是《夜车》去过戛纳,这是一个有说服力的经历,这会让投资方认可这是一个专业的导演。另外,在中国做院线电影,首要的条件就是要有明星,所以去找明星也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
杨城:刁导之前的《夜车》和《制服》都给投资方看了吗?
文晏:他们自己在网上找着看的。
杨城:我认识的一些独立电影导演,在去找大投资,转型做商业一些的影片时,很多不敢给投资方看自己的独立电影作品,宁愿说自己要做的是处女作。的确有的投资方一听说导演之前是拍独立电影的,心里就没底了,他们宁愿选择拍广告的或者拍所谓“微电影”的。
刁亦男:对,这不是导演的问题,是现在大环境的问题。但很多东西都在网上放着,很难完全屏蔽掉。
文晏:我们也遇到过这样的问题,本来和一个投资方聊的挺热的,结果人家看完《夜车》就跑了。我觉得这种合作必须是你情我愿的,隐瞒不是一个好的方式,
只有最大程度的相互了解,才有可能合作成功。
刁亦男:对,在一开始就不要回避那些难以完全回避的问题,试图放到后面慢慢解决,那样会有更大的麻烦。要把一切都先摆在桌面上,提前扫清障碍。
杨城:完成片还是非常完整地呈现了你的创作意图。之前你们都是比较独立的制作方式,《白日焰火》第一次和比较主流和具规模的投资方合作,过程中遇到了什么挑战?
刁亦男:是的。目前你看到的影片完整展现了我的想法。但让它诞生的过程很费劲。这不仅仅是导演和各部门创作上的,还包括和资方的沟通,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过就我个人而言,我深信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对电影认识上的分歧,是通过对导演本人的了解在最初的选择中就应该避免的,如果选择了我,就要相信我。不能在还没开拍前就要求我具体的镜头数,也许对其他导演这是可以接受的,但对我来说就很难办,于是就要花精力沟通、解释。我认为资方对电影拥有一定的主导权无可厚非,但并不意味着就能把自己等同于创作者。可以在宏观上、原则上把握,但不能连一个镜头加减几秒这类细节问题都管。这个过程中出现过很多关于这个电影重大走向的分歧时刻,都是原则问题,他们对电影的诉求可能因为没有经验而发生各种变化。还好,我们在坚持,最终大家找到了解决的办法,这其中的甘苦委屈以及那些可笑的事我在这儿就不说了。
文晏:我们的主创都是原来的人马,都是合作过很久的朋友。大家的创作的理念和以前没有太大的改变,这部片子在艺术创作层面没有大的问题,沟通甚至比以前更顺畅。当然和资方的合作是一个新的课题,投资方也是第一次做电影。资方和导演都有诉求,怎么平衡这两种不同诉求,达到双方都满意的结果,这是一个微妙而复杂的过程。要用一些巧妙的方法,去慢慢的说服。大部分时候最终的沟通结果是好的,只是中间要经历很多反复和曲折。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阶段。
杨城:你们平时会去电影院看国产片吗?说说你们对当下中国电影的整体感觉。
刁亦男:偶尔会去看,最近看了《无人区》,《推拿》也特别想看。我因为一直在做片子,没有时间去看太多电影。中国电影整体上给我的感觉是欣欣向荣,这是肯定的。在全世界的范围里来观照,都是如此,不管是票房的增长,还是银幕数的增长。但是从内容上讲,还远远不能用欣欣向荣来形容,不够多彩,太过单一,都去盯着票房,自身的创作力就会因此而削弱,一些更有意思的想法也就会被搁置。但是这些东西是相互影响的,票房发展到一定规模,也会反过来刺激文艺片的发展。总体来说,票房增长不是坏事,大家拍商业片,也要比谁拍的更高级,更到位。好的商业片也需要创造性,甚至也会对审查造成考验,可能会推动审查制度的变化。
文晏:还是希望能看到更多高品质的电影,不管是商业片还是艺术片。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很多关于国内电影市场的数据,但数据只是一方面。如果只宣扬挣了多少钱,好像这是唯一有价值的标准,这不是一个好现象。我们其实还不是一个成熟的市场,好莱坞作为一个成熟的市场,也需要不断的引入艺术片导演去拍商业片,还试图在商业片中寻找一些创新。我觉得我们起码要向这一点看齐吧。
杨城:我觉得《白日焰火》能做出来,和现在的市场发展也是有关系的。市场大了才有取得足够资源,做这样一部特别的电影的可能性。所以这部电影让很多电影人看到了一种希望。
刁亦男:就是发现原来一部杀死了八个人的电影也可以是文艺片,发现文艺片和商业片的界限不必那么刻板,可以去突破。
文晏:我们想做的不是简单的迎合市场,而是回到电影本身最根本最基础的一些地方,去试图发掘某种新的类型,在具有高品质的同时,在市场上也能达到一种商业的效果。
杨城:《白日焰火》的成本相对充足,也可以在市场上合法流通,但同时也保留了作者性和独立气质,你们觉得这样的片子会形成一种趋势吗?你们乐观吗?
文晏:只能说希望如此,但总体上,我们觉得事情应该会往好的方面发展。
刁亦男:我觉得任何一个做导演的人都希望这样,但是做到这一步,需要很多的周折,不是想这样就能做到这样。一个是运气、机缘,另外还需要你经常几宿几宿不睡觉、焦虑,想办法说服、解释,然后,阴差阳错,达到一个好的结果。
文晏:我们希望这种结果的偶然性越来越小,规律性可以越来越多。
杨城:这对创作能力也有很高的要求,达到这种平衡是一件很有挑战的事。韩国有很多这样电影,这也是我们很多大陆电影人羡慕他们的原因。
文晏:如果中国电影市场进化到这种电影能有立足之地,这个市场才是真正的健康了。
杨城:所以我就盼着《白日焰火》的票房可以很好,如果是这样的话,可以改变很多事情。所以我肯定会发动认识的人去看这部电影。这部电影和很多电影人都是息息相关的。
文晏:因为现在的电影市场还多少有一些跟风的现象,如果这种片子成功了,或许更多的人会想拍这种电影。所以我们也很希望能成功。
获奖之后的新闻发布会上的现场提问:
杨城:祝贺《白日焰火》获得金熊奖,这部电影走到现在非常不容易。荣誉属于你们的团队,但你们之前面对的困境却是很多中国电影人共同的困境。所以,此时此刻,对中国电影的创作环境,你想表达什么样的愿望?
刁亦男:我觉得电影的形式是自由的,电影的空间是无限的。中国之前有很多反映现实的好的电影,但在现在中国电影整体越来越商业化的背景下,我们需要思考怎么样拍出既有作者风格,又能获得观众的电影,如果我们找到了这样的方式,如果各方多支持这样的探索,我们的电影就能越来越丰富。越来越有希望。《白日焰火》的创作方式不是我的发明创造,我学习了很多在我之前的导演,我只是把它在中国实现了而已。
我之前是拍独立电影的,独立电影资金很少,但非常自由,当你和大的资本合作,你占有的越多,相应的就要受更多的控制,往往就会失去自由。但我既想要资金,又想要自由,这就是一个麻烦的事情,那么感谢那些前辈们做出的努力,感谢我的团队艰辛的付出,让我可以让新的电影表达方式在《白日焰火》里实现。
4 ) 《白日焰火》:以爱之名的冰血暴
美国推理小说家雷蒙德·钱德勒曾在《简单的谋杀艺术》说:“把谋杀案还给有杀人理由的人,不仅仅是提供一具尸体而已,还还给了手头有凶器的人,这种凶器不是手工打铸的决斗手枪、毒箭、热带鱼”。《白日焰火》几乎可以把这句话接下去:凶器还可以是人。
在《白日焰火》亮相之前,很多人都把此片视为一部仅供观众解谜的推理片。不容否认,影片所有的人物关系和逻辑架设,都是奔着一个令人费解的怪局而去,但本质上,它并非一部“本格派”的推理电影。本格推理,主要是以推理解谜为主,与注重社会性的硬汉派相对,它不注重写实,而是以惊险离奇的情节来编织情节,比如莎婆的密室杀人或暴风雪山庄里的诡计。刁亦男曾说,他对西方的侦探小说始终持有浓厚的兴趣,而从《白日焰火》呈现出的气质来看,导演偏爱的显然是“硬汉派”推理小说——围绕谋杀的故事,折射的是社会模样,观照的是人物的道德困境,甚至,还融入了导演个人的价值判断。当解谜已不是故事的主轴时,侦探主角自然也不再高人一等,就像片中廖凡饰演的颓废警察张自力一样,在几年的时光中,始终身处难以自拔的痛苦中,他必须倚恃着拳脚和毅力,才能“输得慢一点”。
当张自力最终在酒桌上一边大笑,一边胀红了脸隐藏起哭泣的冲动时,我们很容易想起另一硬汉派推理小说家哈米特的名言:“一个小人物日复一日在泥泞、污血、尸体与欺骗中前进,尽可能地麻木、粗鲁与犬儒,迈向一个晦暗的目标。”有种声音认为,《白日焰火》应当将这种“晦暗”走到底,让张自力也成为吴志贞的下一个牺牲品,但就电影剧作而言,刁亦男对于结局的处理,却并没有偏离整部电影所架设的逻辑轨道:既然我们愿意相信“活死人”梁志军可以为爱付出一切,那么我们也应该确信,吴志贞在被警察带走时,看到车窗外肆虐的白日焰火时,已经决心和以前那个“想逃逃不掉”的女子划清界线。
《白日焰火》不同于套路化的侦探片,刁亦男始终避免用直白浅露的细节,来刻意渲染案件的戏剧性,这和有着极简主义气质的剧本完全一致。《白日焰火》几乎没有浪费的镜头,每一个画面都精确地释放出导演所要传递的信息,有时,你会觉得叙事过程中似乎出现了被故意留白的断裂地带,但事实是,在之前的铺陈中,导演其实已经悄然植入暗示和交代。譬如,张自力第一次收到“神秘人”送来的车牌号纸条时,颇让人费解,但之前有一个手握方向盘向右转的特写镜头,已经说明一切。诸如此类的线索跳跃、场景转换等等,在片中比比皆是,但它又并非“不明觉厉”。因为“不明觉厉”暴露的往往是导演的表达无能,而《白日焰火》却可以在各种点到为止的细节中,突显出整体布局之精妙。
影片的生冷面貌,还呈现出一种黑色电影的风范。黑色电影常以冷酷的杀手、内心纠结的侦探以及魅惑无边的蛇蝎美女为标配,在诡谲肃杀的气息中,犯罪的真相逐渐浮出水面。客观而言,中国内地导演对于黑色电影的尝试并不多见,程耳的《边境风云》和宁浩的《无人区》,多多少少具备了一点黑色电影的特征,但它们都没有《白日焰火》如此明显。一般说来,黑色电影中,黑夜的场面相对较多,无论是内景或外景,总给人以阴森可怖、前途莫测的危机感;在摄影风格上,深影和阴沉的影调,勾勒出一个梦魇式的幻觉;此外,黑色电影的主人公们,在道德上总是具有双重以上的人格,失望而孤独、最后在相互斗争中找到归宿,“叛逆”是他们的标签。可见,《白日焰火》是一部极具黑色电影特征的作品,而在视觉处理上,除了忧郁而粗砺的基调之外,导演还借用夜景中的灯光来辅助每一场戏的情绪,霓虹灯和铁道边的昏黄路灯,映照在人的身上,也暗示着他们内心的困惑和迷茫。当然,刁亦男的影像风格终究克制,若是玩到《唯神能恕》那般疯魔,效果势必跑偏。
《白日焰火》赢得金熊奖,并不是一件令人讶异的事。这并非马后炮式的论断,也不是否定《青春年少》《布达佩斯大饭店》等同样优秀的竞赛片的成就,而是《白日焰火》从里子到面子,都契合了柏林电影节一贯的审美偏好——过于考究、突出视觉奇观的电影通常不受青睐,柏林影展获奖作多半给人以粗砺、冷峻的质感,人物都常常陷入完全无处可逃、被各种遭遇所压迫的境地,并且,电影在讲求故事性的同时,往往还需要搭建人和社会环境之间的关联,角色的生存状态可能无关政治,但一定要和某一地域文化背景产生交集。
《白日焰火》在“柏林品位”上几乎做到极致:即便故事千差万别,但它和前几届金熊奖得主的品相却异常相似:伊朗的《一次别离》是两个家庭围绕利益和谎言掀动的道德风暴;罗马尼亚的《孩童的姿势》说的是一对母子在横祸降临后的疯狂交战。两部电影的影像风格都达到“大巧若拙”的境界,每个角色都很难用好与坏去判断,尤其是站在各自立场上去观察时,总能从可恨的人身上找到被同情的元素,这与《白日焰火》何其相似?
在这部电影中,没有一个角色让你清晰地表达爱憎。张自力是中国银幕上的一位非典型警察,你可以肯定,职业赋予他的正义感不容否认,但从执行任务时发生的意外、到无以复加的沉沦;从被干洗店女人吸引,再到“立功”后的满腹愁思,他绝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却有着异乎寻常的、令人信服的个性。甚至,从这个男人身上,还有着一种难以琢磨的动物性。而最惊心的,还是在面对女人和职业认同的困局面前,他选择了后者。或许有人认为,这是导演某种程度的妥协,但客观来说,张自力选择让心心念念的女人接受惩罚,并且倔强地用白日焰火来宣泄痛楚、仿佛给予彼此希望,委实提升了电影的况味。
廖凡因扮演张自力而获得柏林影帝。就一般推理片格局来说,张自力应该是线索人物,隐藏在幕后的罪犯应该更出彩,但刁亦男对张自力这个角色的倾斜,让廖凡爆发出了积攒多年的演技能量。有评论指出,廖凡在片中缺少一场足够分量的重头戏,比如大特写长镜头之类,但实际情况是,廖凡的肢体语言,以及有限特写镜头里的眼神、台词的语气拿捏等等,都渗入到了角色灵魂中。张自力这个角色,很容易让人想起《冰血暴》里费兰西斯·麦克多曼德扮演的女警察,你找不到她的“演技”在哪,但她获得了奥斯卡影后,影评家罗杰·伊伯特说:“勿须多言,看完电影后,你相信她是一个女警察,就够了。”廖凡扮演的张自力,你能清楚地觉察到他的怨恨、孤独、恐惧,以及滔天的性欲,当然实至名归。
在推理电影中,所谓处在正义对立面的人物,常常更加惹人关注。《白日焰火》中,一对潜伏在东北老城的夫妻,充满了危险的吸引力。桂纶镁扮演的干洗店女店员吴志贞,和评论界所描述的“蛇蝎美人”并不相同。什么是蛇蝎美人?《双重赔偿》里的芭芭拉·史坦妃是,因为那个女人勾引男人主动出击,骨子里的攻击性一眼可辨。而本片中的吴志贞,走的并不是这一路数,她的美并不带有致命的挑逗性,周围的男人基本都是主动上钩,而这一局面造成的结果,就是她被动犯罪,从而造成层层累积的悲剧。吴志贞实际上比毒辣的芭芭拉更加复杂,她沉默、拒绝、沉沦、背叛,和每一个男人相互伤害,当她被梁志军从牢狱之灾中解脱之来后,她陷入了更大的、看不见的囹圄之中。她可能感激梁志军,却又未必继续爱他,她爱上了张自力,却又必须利用他,来摆脱自己被钳制的生活。从某种程度上看,她的毒,是不露声色且登峰造极的,但她的可恨又伴随着难以想象的可怜。《白日焰火》在女主角身上赋予的复杂性,让整部电影没有流于浅俗的欲望争斗,实为难得。
桂纶镁扮演的吴志贞,在形象和气质上,就像被牵进居委会的那匹马一样,与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并且处于被所有人抛弃的局面。但是,台湾女人演东北大妞,正是电影试图呈现的角色效果——她纤瘦、白嫩、看上去恬静自然,在糙爷成堆的城市角落,她是那样特别,连性无能的干洗店老板,都试图吃她豆腐。这样的女子,将剧本中的吴志贞活了起来。桂纶镁的演出冷静到让人窒息,比其获得金马影后的《男朋友女朋友》更让人印象深刻。
当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张自力和吴志贞身上时,另一个苦苦挣扎的存在,却显得阴暗卑微,他为爱付出一切却只换来背叛和死亡,梁志军人生的悲剧如此彻底。刁亦男并没有给王学兵扮演的梁志军多少戏份,短短几次出场,寥寥几句台词,简单乏味地如同他的藏匿生活。然而,从吴志贞的描述中,一个无怨无悔的替罪羊形象已经非常清晰。我们无法从狭小逼仄的出租屋中揣测出他们曾经有多相爱,有多少次跟在吴志贞的身后,用冰刀刻出妻子滑行的道路,但却从那只悄然伸到腰后,又不敢搂下去的手,读懂他对妻子的爱,也只有那声枪响,才让他从暗无天日的日子里解脱出来。
梁志军和《嫌疑犯X的献身》里的石神颇为相似,他们都用极端的方式来守护镜花水月中的幸福,也正如“白日焰火”一般,绽放了也没人可以看得真切。不过,单相思的石神对爱更加奋不顾身,他的唯一目的就是爱的人一切安好,而梁志军却不愿就此离开,宁愿做一个“活死人”也要陪伴在妻子身边——他困死了吴志贞,当然也困死了自己。梁志军和石神哪一个更可信?答案不言自明。
《白日焰火》之所以充满了一种迷人的气氛,还得仰仗于刁亦男对于影像、配乐以及音效剪辑的敏锐。这部电影似乎有两个潜在的角色,一是哈尔滨这座城市,二是难以忽视的来自空间的声音。在刁亦男的镜头中,哈尔滨并不一座繁华的大城市,人烟稀少的隧道,破落的旧民居,空荡荡的滥尾楼,都让人感到窒息和压抑。当张自立和吴志贞出现在摩天轮上时,“白日焰火”的霓虹越耀眼,周遍的黑暗便越浓烈,静谧肃杀的城市,就像每个角色的内心一样,隐忍着什么,似乎永远找不到出口。
在以暗夜为基调的画面中,各种声响也不时钻入耳际——每一次相遇、冲突和转折,都会伴随着不经意的汽笛声、铁轨声、货车声、甚至来自隔音效果很差的影院的声响,而在最重要的跟踪戏中,风声和冰刀划过冰面的声音,都足以调动起观众的感官。这一切,似乎都没有经过刻意设计,但出现时机却十分准确,可以说,刁亦男对环境声的捕捉和植入,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配乐的功能。在影像风格上,《白日焰火》有着独立电影的粗砺之美,但用镜却非常考究,穿过隧道的一片雪路、以主观镜头拍摄的汽车跟踪戏、张自力跟踪吴志贞时的空镜衔接,都让影片充满了逼真的现场感,并隐藏着耐人寻味的隐喻感,足以让文艺青年和考据癖们仔细研究。
5 ) 焰火周边:作为哈尔滨人不得不吐的那些槽。
【关于名字和意象】
我觉得“白日焰火”的名字和意象肯定有意义,但是没有那么大的、决定性的意义。大概只有一辈子除命题作文之外没有进行过任何自主的艺术创作的人,才会把所有艺术品的名字和内容一定要联系出个意义。实际上艺术家给自己作品命名,可能牵涉核心主旨,也可能是在次要元素里找个亮点,还可能实在想不出来了胡编一个,甚至可能就为了装逼或者卖萌——原因实在是太多了。导演就说,这焰火意象完全是故事之外的,偶然看到觉得很好,就把故事往这上面靠了靠。白日焰火英文名叫“黑煤薄冰”,如果中英名字掉个个呢?那又有别的阐释了。
从吴志贞的角度来看,“白日焰火”是那个夜总会的名字,亦代表了那个胁迫、强奸她的皮氅的主人,她去夜总会找那个老板的时刻,就注定了她命运的转折。白日焰火是她命运的沉重界碑,而张自力最后放的焰火在即将入狱吴看来大概是一次浓墨重彩的祭奠。
那么对于张自力来说又是什么呢?
白日焰火什么样?看不见。又是什么人会在大白天放焰火?小时候我干过一次这种事,也几次看过别人干这种事。那种心情是等不及,明知白天没什么效果却还是忍不住想放;而放过之后果然没什么效果,心里又是一阵空落落,还有浪费烟花的懊悔和心疼。至于张自力这种成年人,大概不是孩子式的贪玩好奇等不及,而是积郁了太多的情感、欲望,迫不及待地要宣泄、释放,其实效果看不见,其实放过之后还是一片虚空,连“绚烂过”都说不上。张自力在与吴志贞的权力关系中是完胜的一方(虽然吴想利用张摆脱梁但失败了),无论事业还是情欲,但那又赢得了什么呢?不过输得慢一点罢了。
人是一团无用的热情,在欲望的满足和匮乏的痛苦之间摆荡。
【关于哈尔滨】
据导演说,本来只想找个北方城市,定的抚顺,后来选景不顺遂,又改到了哈尔滨。导演还说,都是为故事服务,没必要拍西北就带点秦腔,拍东北就拍个二人转。
这导演是明白人(当然我要抗议二人转跟哈尔滨几乎没什么关系)。据说哈尔滨符合故事、符合男女主角那种颓废、压抑的气质,廖凡说“很多破败的房子,但伸手进去就能摸到雕花的栏杆”。哈尔滨的气质不仅是颓废,还有很潮很欢脱的一面,不过在萧条的冬季,这个味道也是把握得很准确的。我很高兴他拍哈尔滨居然没有拍中央大街索菲亚教堂和老道外——当然由于剧情需要出现了松花江和铁路桥——却仅从千篇一律水泥盒子式的老居民楼、雪夜昏黄的马路以及两边的仓买、火锅和烤串儿中准确地捕捉到这城市的某一个面向,某一种气息。更不用说我熟悉的那些人的神态和乡音。心里真是挺温暖的。
不装点任何多余的符号、标志,以至于国外记者认为这是“乡村”;但我一看,就知道是哈尔滨。
这太难得了。
【关于桂纶镁】
接着上面的说,正因为故事设置在“北方城市”这一环境,吴志贞的角色才更难定位。
当然,她不能太突兀,这也是很多批评桂纶镁的观点。但她又不能太流俗——你能找个真正的东北老娘们儿Or小媳妇儿来演吗?(我脑补过孙红雷+丁嘉丽的组合……或者秦海璐,或者现在还有什么优秀的东北籍青年女演员吗?)好像不妥。吴志贞,就是要有那种神秘感,疏离感,有种仙气儿。这倒是符合桂纶镁的气质。
其实,小镁有多努力你们造吗???
她是真的在哈尔滨家庭式的洗衣店体验过生活的!她是真的有练哈尔滨口音的!!不信你去听她台词最多的一段,就是警察让她交代、她报出一大段家庭住址个人爱好什么的,其中“家住XX街7号”那个“7”发的是第二声,而整句话的腔调语感也是哈尔滨味道的。只不过还是练得不够像罢了。
小镁唯一的问题就是:太!美!了!她第一次出场,那一转身,你简直搞不懂一个小清新的台妹是怎么空降到白山黑水之间的!一个底层劳动妇女,一个洗衣店的小媳妇,不应该是这个样纸的!导演应该在前面的段落把她妆画得糙一点,这样的话她和张自力好上之后再容光焕发也有个强烈对比嘛。
另外还有一点不符合生活实际的是,在那种老式居民楼,一楼,还开了个门市、人们出来进去的洗衣店,在那种供暖水平之下,小镁你整天内衣加羊绒衫的搭配是绝!对!扛!不!住!的!又不是永远工作在熨烫车间。唉,不过为了勾勒身材勾引男主,就这样吧。
回头再看一遍,以后的想到了再写。
6 ) 一个拼命掩饰的真相
吴志贞最后的自白让这部电影向着中国版的‘’嫌疑犯X献生‘’的节奏去了,但是若仅是如此,绝不是金熊奖的级别。观影结束略作思考,我的判断是,吴志贞最后的一席话,揽下过失杀害李连庆的罪过是在撒谎,那么她为什么要撒谎,真相是什么?
通过一件贵重的皮衣,冷艳的吴志贞和白色焰火夜总会老板李连庆认识并且产生了感情,这个感情不可谓不深。吴志贞埋在树边地底的骨灰盒是李连庆的骨灰盒无疑,埋在一个自己每天上班下班每天都可见的地方,希望对方永远陪着自己,用情是至深的。此外,她亲口说过‘’所有爱她的,她也喜欢的,都被梁志军杀害了‘’,这也是张自力被跟踪的原因。还有另一个重要线索,就是李连庆老婆在他失踪之后一年才报案,并且还以为他和吴志贞去过日子去了,可见李连庆老婆很清楚他老公和吴志贞之间的感情。所以答案就是吴志贞和李连庆有婚外情,并且被发现,李连庆是夜总会老板,皮衣动辄几万,而梁志军只是一个过磅员,这婚外情是否有现实因素,不言而喻;而吴选择在一个无法人事的老板那里当干洗工,老板保住了性命,吴也可以拿工资生存,吴也是在这复杂的男权社会里夹缝求生,不得不现实。李连庆因此被梁志军杀害抛尸,梁志军为求自保,制造自我死亡的假象。但是他对吴志贞有着至深而又卑微的爱,从一些细节看出无疑,这种爱最后演变成占有,他从杀害李连庆开始杀害了每个吴志贞的爱人,可是吴志贞其实并不爱梁志军,他只是觉得内疚,痛苦,在寻求解脱,终于在张自力这里得以释放,背叛了梁志军。可惜张自力对她的爱肉欲与功利的成分占了上风,这样的爱一样是占有欲高于理解。这也完美解释了张自力为什么一定要追根究底,如果他真心爱吴,肯定是不希望她卷入案子中,但是张自力发现自己爱上了吴志贞,但是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心结,就是吴志贞最爱的人到底是谁?就是埋在树下的骨灰盒到底是谁?他的一意孤行要调查最后一个人,最后得到的却是一个谎言,吴志贞最后说是她防卫过当杀了李连庆,用自爆的方式掩饰了这个真相,加深了大家对她的同情,保住了自己的名誉,也给了张自力一个以后继续爱她的希望。
除此之外还有一条情欲的线索,可以看出吴志贞的情欲压抑,不赘述。
白日焰火,有热无光,代表了虚幻的爱情与谎言,也说明了白日焰火夜总会在这个影片中的线索。这是一部呕心沥血的作品,线索细节铺垫演员都尽善尽美,有对人性爱情的思考,也有对女性压抑的社会地位的探索,得奖也是正常。可惜了被删减。
《白日焰火》里尽是可怜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橙子
风格化是把双刃剑 看得出导演用绳命在导戏 亏也就亏在太用力 至于血色浪漫这种事 从骨子里就不属于中国人 不要再说桂纶镁会演戏了好么 那件burberry倒是真不错 拿奖的话是中国电影市场和资本的胜利 #感谢幕后推手 以及依然热爱相信中国电影愿意掏钱进影院的各位吧
中国电影如何在外国电影节获奖:1,拍一些洋不洋土不土的所谓大片。2,拍一些二逼文艺片。3,拍一些大骂中国和描写中国落后的片子。
我实在搞不清楚这样一部电影怎么得到金熊的……觉得这个故事很假欸,可能它在情节方面比较好看,认认真真讲故事,没有刻意讨好评审搞政治元素吧,虽然故事完整,但没什么立意,我也没有进入到故事人物的感情当中去,没有被感动到,只是一个krimi电影,看过也就忘了,没有感悟。
《白日焰火》有独特的影像肌理,彰显着作者气质。情绪的释放,似暗流涌动。动作的对抗,如利斧凿冰。一方面,它克制、隐忍;另一面,又不掩饰粗犷与贲张。东北既承载世俗,又提供奇观。在现实的粗毛边处勾勒,渲染低调的细写意。微妙的声音设计,入耳最倾心。
诗意绝不仅仅止于影片的名字。它还是床单上的瓢虫、居委会过道里走失的马……
从一块碎尸的视角开始,戏剧化调度,幽默小细节,活在案件里的人。还是暗、旧、冷,都跟警察有关,《制服》里的洗衣店,《夜车》里的舞池,冷冰冰的面孔,不动声色的讲述。比起当年癫狂的“火焰”而言,“焰火”里的廖凡更纯熟了。影院二刷观感更佳,虽然公映版结尾略傻,但仍然是能挺直腰板的国产片。
其实与《白夜行》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吴志贞是一个看似无辜、玩弄感情的蛇蝎美人,张自力是一个真戏假做、渴望回归掌权者队伍的工厂保安,梁志军反倒是真正的受害者。情色的背后是绝望的纠葛,焰火的背后是无边的黑暗。
披罪案外衣的文艺片,相比案件本身,重心还是放在情绪上。就好像角色也并没有真正去关注案件的演变,更多还是纠结自己。好在情绪有几处妙笔,比如廖凡的乱舞。刁亦男的电影其实始终在讲城市里孤独的人,但是他片中的城市总像二十年前的小城镇,虽然这回拍的是哈尔滨。一群失意的人在努力活着
内容简介里的吴志贞“身上散发着熟女的魅力”。。。我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东北版《白夜行》
"文艺片女主有三宝 胸小话少表情屌。桂纶镁为这片儿加了分。"
片尾十分钟绝逼是柏林电影节评委授予金熊的最大原因。
原著:东北圭吾。
黑夜不行白夜行,白日焰火看不清。冰刀亦是无情物,溜冰杀人两不误。
炮到小镁之后第二天把她送给警察这种事儿我觉得实在是太扯谈了
有意思的是,廖凡的舞蹈我是后来才补上的。这部电影反正我会念很久。
没有人想到东野圭吾的那一系列 白夜行 幻夜
史上最好看的国产电影节电影。真的!
有些台词做作到让人想掀桌,一看就不是东北人嘴里吐出来的(一如既往地想黑桂纶镁)。但电影情绪很强,神秘的冰刀、卑琐的男人、雪地里的污垢,看完后在新街口失落了半个钟头。开场不错,简洁、直接。中间对手戏有些萎,不太像样。结尾又强大起来,东北的气韵相当靠谱
这片主题是不是讲哈尔滨人的性苦闷,我感觉廖凡全片每时每刻都想强奸个谁……